浅谈健全人与盲人群体间的陌生感

每年的十月十五日是国际盲人节,世界各地的盲人都会用各种各样的独特方式来庆祝这样一个属于他们的节日。就在今年的国际盲人节这一天,作为一个普通盲人的我采用了一种特别的形式度过。

为了迎接盲人节的到来,为了了解一下健全人对盲人究竟知晓多少,我便在新浪网上的个人博客里贴出了一份自己编写的小问卷,并邀请了一百个新浪网友来参加问卷回答。问卷总共有八个题目,它们分别是:




1.请问你跟盲人接触过吗?

      2.如果你和盲人有接触,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接触的?

      3.你了解盲人群体吗?你愿意真正的去了解他们的真实内心和生存状态吗?

      4.请问你对盲人群体的印象或看法是怎样的?你若从没接触过他们,那当你听到“盲人”一词时首先会联想到什么?你若曾接触过它们,那你是如何看待这个群体的?

      5.请问你认为在社会生活中盲人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

      6.请设想一下:如果你是政府官员(或国家立法者),或者你是学校和机关、企事业的领导人,那你会实实在在的去关注盲人群体吗?你是否会觉得有必要和责任为他们提供切实有效的帮助和支持呢?

      7.假如有一个盲人希望和你成为知己,甚至于爱上了你,那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想法呢?

8.你为什么愿意回答上述问题?你认为这些问题有价值吗?

    

此问卷贴出两天后就到了十月十五日盲人节,我看到了这样的结果:有70%的被邀请者点击阅读,但愿意回答者只有30%,而在这30%的网友中有七成没跟盲人接触过,有九成的网友对盲人群体不了解。那么,这结果说明了什么呢?

我相信大家完全可以通过这个结果获得显而易见的答案: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健全人群体和盲人(残疾人)群体的接触非常有限,健全人对盲人是很陌生的。实际上很多健全人都是以零星印象甚或仅凭想象来认识盲人。

曾经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你们吃饭时不会喂到鼻子里去?”

记得那时我年轻的还不懂得控制情绪,我回答她:

“难道你吃饭的时候能看见自己的嘴巴吗?或者是面前放一面镜子照着才能吃进嘴里?”她被我噎的说不出话来,就很尴尬的走开了。

……

这类奇异的提问总是令人哭笑不得,举这类例子也有些极端,但它们确实很直观的说明存在的隔阂。

事实上,之所以搞这份问卷一来是国际盲人节到了。想必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节日,更不清楚它究竟是哪一天。国际盲人节是每年的十月十五日,于是我想以一个普通盲人的视角向大家介绍这个群体的真实状况;二来也是想借此吁请大家多多关注、接触和了解包括盲人在内的边缘人群,播下理解、包容、仁爱、协作的种子,最终打破坚冰。

主流社会对盲人的看法可以说五花八门,但概括起来不外两种。第一种看法,认为不幸的遭遇和生活的艰辛挫折使盲人过的非常非常悲惨孤苦;另一种看法是盲人在磨难中都很坚强,都挺了不起,甚至于有超凡的能力。其实这都是不准确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家可以跟随我下面进一步的描述获得清晰的答案。

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人们通过各个时期的历史演化,形成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社会人群,(亦或阶层)。它们似乎有着各自不相交的独特世界,同时也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和无法沟通的障碍。按佛家的说法,这一切皆是因由分别心造成的,就拿健全人和残疾人(包括盲人)间的距离感正是因为两个群体都没有将自己和对方放在一个同等的位置看待,这个同等的位置就是“人性”!不论你、我、他身体是否有缺陷,我们全部都是以一种同样的形象和方式存在于世,在人性方面不存在高滴优劣之分。可是,现实的情况如何呢?

在现实生活中,绝大部分的健全人都把残疾人(包括盲人)看作是和自己不同的另类,一旦有一天他们发现这样一个另类群体中居然有人的生活跟自己差不多时,就觉得惊奇和不可思议;而残疾人(包括盲人)也是因为健全人群将他们排斥在外,因而产生了自己真的就和大多数的社会人不同的心理认同,觉得自己就是处处不如健全人,甚至于有一些还会产生虚假的狂妄心理,认为你健全人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愿意跟我接触,我还不乐意和你交往呢。这样的恶性循环下去,自然而然群体间的陌生感就越来越强烈,彼此的距离就越来越不可逾越了。

由此造成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国家管理层和主流社会建立了“特殊”学校,将这些他们认为“特殊另类”的身残者聚拢在一起,学习标准比健全孩子要低,课程安排也是“特别”的,很多学科都没有。这些残疾孩子们从小就被禁锢在一个只拥有“自己同类”的小圈子里,从小就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和健全孩子的差别和距离,而健全学校也几乎看不到残疾孩子的身影,健全孩子也就无从了解他们。更加现实的情况是很多残疾孩子就连这样的“特殊”学校也没有机会进入,这不完全是因为贫困,最关键的是他们的父母、亲朋都没有让他们受教育的意识,反倒认为自己太不幸了,怎么偏偏自家有这样的残“废”人。很多家长都心想:我活一天,他或她就活上一天吧,等我死了,那就只有看他或她自己的造化了。

有些较为幸运的残疾孩子在受过一些文化教育之后都希望能有机会和健全孩子一样接受更高等的教育,然而绝大部分的大学校门向他们紧紧关闭着,还找出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将他们的愿望拒之门外。紧接着,这些孩子长大了,面临就业问题了,这更加的显示了前因后果的关系,因为没有什么专业而系统的教育,他们几乎没有掌握什么技术和本领,那么又有什么行业愿意接受他们去工作呢。于是,他们没有谋生手段,失去了生活来源,这样一来他们难道不就陷入了困境,不就在健全人的眼中显得可怜巴巴而孤苦无助了吗?这是残疾人生来就注定的命运吗?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呢?

从小得不到良好的教育,成人后又因文化低且身有残疾而找不到合适的职业,对于这样的“包袱”和“累赘”,谁又愿意献出友谊和爱情呢?

当然,在残疾人当中也有成功者,正因为他们的残疾才使成功显得更加伟大和辉煌。他们的奋斗精神和坚强毅力的确令人敬佩,更值得人们学习。但是请不要将他们神化为“超人”,因为健全人要想获得某种成就也是很不容易的,也是需要奋斗和拼搏的,只不过残疾人在这方面要比健全人付出更多的心血和努力而已。

说了那么多理论的东西,仿佛显得有些空洞,所以下面我想用自己以及盲人群体中其他成员的亲身经历来最直观的展示群体间是怎样的陌生的。

有不少的健全人把残疾和低能相提并论,觉得如果身体丧失了某部分的功能,那智商和情商都会出问题的。

十年前我刚踏入社会,父亲帮助我开了一个只摆放了一张按摩床的个体小店。于是,在那个小城里就有了两家按摩店,一家是七十年代民政局组织开办的,另一家就是我的。当时因我的年龄比那家按摩店里所有的按摩师都要年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接受过较为正规的文化和专业培训,所以很快顾客就络绎不绝了。一方面觉得我年轻有力量,手法不错,效果就自然很好;另一方面,他们都喜欢和我聊天,因为我性格开朗,而且他们惊奇的发现我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无知,我可以和他们谈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在此期间,我就强烈的感受到他们对盲人的陌生,他们会询问我许多令我感到可气、可笑的问题。当然,他们觉得这些问题并不好笑和荒唐,而且大有郑重其事的意思。

问:“你的衣服和按摩床的单子、枕巾都是你爸爸、妈妈帮洗吧?你总是穿的干干净净的,这里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不是!”我显出有点儿不高兴,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样“小儿科”的问题。

我爸爸在旁边帮我解释:“都是她自己洗的。我女儿八九岁就离家在省城上学,从小就学会了独立生活的能力。”

“啊!那她自己住在学校里,吃穿用那不都要靠她自己?你们一般多长时间去看她啊?”

“平时不去,因为离得太远了,我工作又很忙,只有放寒暑假的时候去接她回来,开学又送她去。呵呵,我的工资有一部分都捐献给铁道部了。”

有一次,我正兴致勃勃的根某位顾客谈论我头一晚看的电视剧,他突然问我:

“你怎么看电视剧啊?你能看得懂?”

“觉得好奇了吧?我不仅能看明白,而且有些长篇连续剧的剧情很复杂,人物又多,我爸妈常常会一开始看得糊里糊涂。每当这时,我就会给他们讲来龙去脉,告诉他们人物间的关系,以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往往要看上一会儿才能理出个头绪,而我从开始就能紧紧跟随剧情发展去欣赏和思索。”

“噢,那你可真厉害。”

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问题也被我的同事和朋友们碰到:

“你看不见,那我跟你说话,你能听得清楚吗?”

“你是不是假盲人啊?我看你在这几间屋子里走得那么快,一下子就能拿到你要的东西,哪儿像是一个盲人,鬼才相信呢。”

“你的孩子真可爱!可是,我不知道你和你老婆都是一点儿看不见的全盲,怎么过夫妻生活呢?”

“你啥也看不到,而你的爱人是个健全人,而且学历高,工作又好。要是哪天他跟一个美女在你旁边干那种事情,你会不会知道呢?”

“你说你爱跳舞,你是瞎子,怎么跳啊?”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媒体是怎样刻画盲人如同智障人的。

记得那也是我开办小店的时候,我的顾客中有一个电视导演,他通过与我的几次接触,觉得找到了一个新闻点,可以制作一部人物纪录片。有一天他拿来一份报纸问我:“这上面的《落泪的野菊》是你写的吧?”

“对,我喜欢文学,爱发表一些豆腐块。”

“不错,不错。我想给你拍一个片子,你愿意吗?”

“可以,不过我想先听听你打算怎样拍呢?如果我可以接受的话。”

过了几天,那位导演来和我谈他的构思,其中有一个细节要求我故意将自己的衣服纽扣系错,以此来显示盲人是如何的不幸,是如何的可怜。我说:“江老师,我从来没有扣错过纽扣,而且我所认识的盲人好像也没有谁愚蠢的将纽扣不整齐的系上。我不同意这样一个不符合事实的情节的出现,这不仅不会表现出盲人生活的艰辛,反倒强化了人们对于盲人不正确的看法,那就是人离开眼睛的帮助,就什么也做不了或做不好。观众看完你的片子时会很同情地说:‘唉,盲人好惨啊,连衣服都穿不好,还能为人治病,简直太了不起了!’”

紧接着我也告诉了他自己的构想,他说我没有突出“自强不息”和“生活艰难”的主题。我说:“首先作为一个初入社会的我而言,还谈不上什么‘自强不息’,更说不上有所成就。我觉得自己跟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们拥有的优点和毛病在我身上都能找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我也都有。至于‘生活艰难’这方面,您要是能将我真实的生活拍摄下来,那么观众就能看到生活的不易和艰辛,用不着再作任何的艺术夸张。”

后来,我还是不太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就答应拍了那部纪录片,不过导演多半还是按照他的理解和宣传的需要让我表演完了所谓真实生活,只是没有再让我故意把纽扣弄错了。我觉得那不是纪录片,而是一部电影,是一部反映一个智商有问题的盲人的电影!

这些年,我和媒体打交道的机会越来越多,而且还曾有幸从事过媒体方面的工作。因此就更清楚的了解到媒体是如何加工那些“自强不息”的残疾人和“生活困苦”的残疾人的报道。于是,人们的观念就被媒体一次次的报道和暗示强化为极端而不准确的。要么就觉得残疾人(包括盲人)是极强者,要么就是极弱者。但从来就没有人觉得残疾人除了身体的某个器官部分或全部的丧失功能而外,其他的一切都和健全人一样。即便是那些在智力上有障碍的智障者,即便是那些在精神、心理方面出现问题的精神病患者或自闭症患者,他们在人性方面也和健全人是同等的,除非我们不把他们看作是人类。只要我们承认他们和我们自己一样——同样为人,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用异样的方式和态度对待他们,用另类的制度和法律禁锢和阻碍他们?

那么“盲人“到底是什么呢?他们是视觉的部分或完全丧失者,而除此之外别无不同。只要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只要可供学习和从事的专业较多,只要人们用看自己的眼光看待他们,给与他们相同的机会,赋予他们相等的权利,那么用不着什么特别的扶持和照顾,盲人就能生活得和健全人一样的好,工作的和健全人一样的出色。

可惜遗憾的是主流社会不仅没有让盲人拥有普通公民的基本权利——教育和就业,还制定一些所谓的特殊优惠扶持政策来“帮助“盲人,美其名曰“社会的特别关照和爱护”。试问一下,如果社会赋予了盲人同等的权利和机会,从幼儿园到高等学府都能招收盲人学生,而学有专长的盲人又不被用人单位拒绝,那么盲人也会学识广博,也会事业有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特别的政策”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假如最基本的权利和机会都不能拥有,拥有再多的“优惠政策”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些所谓的特别政策就象是奢侈品一样,束之高阁,根本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因而,盲人在现实生活中最迫切需要的是同等的教育机会和就业渠道。只有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只有再解决了就业之后,才谈得上被社会认同,才能赢得主流社会的尊重。要不然,那些尊重和认同都和优惠政策一样,就是只能远观的奢侈品。

西方发达国家逐渐的在取消“特殊学校”而是让盲、聋、哑和肢残人都能在普通学校接受教育,有均等的机会考入任何大学的任何专业学习,学成之后有均等的机会选择职业和公司。只要有能力,就决不会遭到拒绝和歧视。残疾孩子从小就和健全孩子生活在一起,因此健全人的群体也不会对残疾群体产生陌生感,而是更细致的了解残疾人由于身体缺陷而带来的不同需要,研制和生产出许多个性化的辅助工具帮助残疾人完成和健全人一样复杂精细的工作。然而咱们中国的盲人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而且由于健全人对各类残疾人的陌生,他们即便想帮助残疾人,也不知道从何做起,在哪些方面去做。于是,在我面对着国外许许多多很实用的残疾人辅助用品和工具的时候,就在梦想:何时中国的残疾人也能用上这些东西,也能够博学多才的从事着自己热爱的工作;何时健全人才不会把残疾人当作另类的人,愿意平等轻松的一起谈心,甚至于成为人生伴侣而不觉得无法接受。……

可是作为一个生活在中国的盲人我的一切心愿也只能是一生的梦想和三生的盼望,我也只能在狭小的天空里对着雁鸟的影子自哀自怜,并偶尔将目光投向“健全人的世界”(事实上也是我自己的世界)里,希望和健全人沟通,希望获得他们的理解、友谊和平等相待。